「四姨太回來了嗎?」古平原一進泰裕豐分號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還沒有。」王熾早就回來了,迎上來答道,他手裡拿著一份邀帖,「康家看來是迫不及待了,知道我們到了,立時就定了競買的日子。」
「哦,是哪天?」
「就是明天,在康家的一處綢緞莊內。」王熾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古掌柜,這競買是硬碰硬的生意,誰的錢多,誰就能力拔頭籌。咱們手裡的銀子別說比不上雷家、毛家,就連今天那個什麼蘇公子都壓咱們一頭,明天可就到了見真章的時候,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啊。」
「那你說應該怎麼辦呢?」古平原反問一句。
王熾正是想破頭也想不出這一筆生意應該怎麼做,當下被問得啞口無言,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做生意講究的是互通有無。眼下康家缺錢,想用鋪子來換錢,誰出的錢多,就能得到康家的鋪子。」天氣實在是熱,古平原從街上走回來,已是滿頭大汗,喝了一杯冰鎮酸梅湯,這才吁了口氣。
王熾毫不客氣地說:「這道理是明擺著的,三歲小孩子都懂。」
古平原不以為忤,反倒是微笑著說:「就是因為小孩子都懂,所以沒人去想另外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如果說不賣鋪子,也能得到錢來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那康家可就要好好想一想了。」
這一回王熾不懂了,「不賣鋪子也能得到錢,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古平原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你先坐下,聽我慢慢說。」
古平原準備玩的這一手,是在路上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來的一套辦法。他自知道銀錢不夠,那麼就得用別的辦法來打動康家。他知道康家幾世經商,此次迫不得已賣掉產業,心中一定是難以割捨,這是人之常情。自己可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康家大爺明白此事還沒有到推車撞壁的時候,大可以把祖傳的鋪子留下來,至於需用的銀錢暫且由泰裕豐墊付,等到情勢好轉再還錢……
「不行!」古平原的話才說了一半,王熾把手往桌上一拍。他此來就是監視古平原如何去用那八十萬兩銀子,一聽之下立時搖頭道,「這不等於是白給康家當差嗎?利潤何在?而且風險有多大你想過沒有,康家已然陷入絕境,你現在借錢給他們,吃倒賬的風險太大了。」
「康家沒有到絕境!」古平原從隨身小箱中把曲管賬收集的康家產業細冊拿出來,放在桌上,「你在票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看看,康家的生意做得都很好,幾乎沒有賠錢的買賣。要不是這一次火燒輜重被迫賠累,康家的生意根本就是難以撼動,如果能緩過這一口氣,康家一定能重整旗鼓。」
「可是他緩不過來。」王熾也不得不承認古平原說的是事實,可是他卻另有看法,「別忘了,籌得的銀子要賠給軍隊,他拿什麼來經營?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除了等死難道還有活路!」
「有!」古平原輕輕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活路在哪兒?」王熾仰頭望著古平原。
古平原伸出大拇指,向自己臉上指了一指,「就在我這兒。」
「你看……」說著他翻開那本細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說的都是如何用最少的資金來經營這上面的一筆筆生意,然後把看似不相關的生意之間彼此勾連,像滾雪球一樣漸漸做大。「康家的生意守成有餘開創不足,好多賺錢的路子白白放過了,還有些明明能省的錢也花了出去,最不應該的是,好些自家的生意之間可以彼此合作互利,卻讓旁人把這筆利給賺走了,我打算和康家大爺好好謀劃一下,將這些銀子的來路都一一理順。以康家底子之厚,不出三年就能起死回生。」說著,古平原拿出一本簿冊:「我方才說的只是大概,這幾日趕路時,我白天籌劃,晚上就寫下來,你看看吧。」
王熾已經聽得目瞪口呆,等把冊子拿在手裡仔細觀瞧,可不是嘛,上面把如何為康家謀劃生路寫得有理有據,看起來就像是個在康家當過十幾年掌柜的老先生為自家生意寫的條陳一樣。
「這古平原真是天生做生意的好手。」王熾細細翻著,心裡不由得湧上一股妒意,他把冊子合上,故作輕蔑地搖了搖頭,開口道:「這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看上去倒是不錯,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二字,萬一要是有什麼閃失,這可是八十萬兩銀子,我不能讓你拿著當兒戲。就算這一次的生意做不成,畢竟八十萬還在手裡,要是像你這麼去冒險……」
他再次搖了搖頭,「不行!王大掌柜吩咐過,除了收當,其他絕不可行。」
「王兄……」
「不必說了,我的責任就是看著你按大掌柜的要求去辦,其他的恕我無能為力!」王熾抱了抱拳,抬腳走出了房間。
古平原慢慢收回那本冊子,皺緊眉頭坐了下來。王熾看樣子受了王天貴的嚴令,所以態度如此堅決,這件事本就不易,如今第一關就闖不過去,往後可真是難辦。時間又這麼緊,萬一康家明天就做決定將買賣盤給日升昌或是蔚字五聯號,到時候木已成舟,神仙無解。
他正想得腦仁兒發疼,分號管事著人送來一封信,說是讓古平原親啟。古平原拆開一展,就見用娟秀的行楷寫了兩行字,是常玉兒所書,說是自己正在城北華清池,盼古平原速來一會,有要事相商。
古平原見過常玉兒的筆跡,一看就認出確是她的親筆,方才看見她隨著如意馳過鬧市,馬車上還有一個李欽,古平原本就在擔心,眼下又接到這封信,一顆心立時就提了起來。問明白送信的人駕著馬車在外面等,他也顧不得一天奔波之苦,立即就上了路。
華清池在西安東北方六十里的驪山腳下,趕到那裡要一個時辰,古平原坐在車廂中,腦子裡像走馬燈似地想著蘇紫軒、雷大娘、毛鴻翙、王熾、李欽、如意、常玉兒這些人,古平原就覺得他們好像都在沖自己笑,又像是對著自己哭,幾張臉變來變去,閃來閃去,倏爾隱沒不見,突然又一起聚攏在自己面前,一起厲聲叫著:「古平原,這次你沒辦法了吧!」
古平原一激靈,原來自己是不小心眯著了一覺,外面有人在敲著車門喚:「古掌柜,到地方了。」
古平原下了車,發覺天色已然昏暗下來,驪山山勢不高,卻足以遮住晚霞,整個山麓都在黑暗籠罩之下。
古平原按照駕車人的指點,循一條山徑向上走去。華清池是西安勝景,常有文人騷客來此懷古憑弔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可是最近捻軍犯境,市面不太平,也就少有人有這雅興了。古平原一路上來都沒遇到一個人,唯有鳴蟬聲躁,流水叮咚。
遠遠看見一處山門,路旁也有大石勒字,上書四個字「春寒賜浴」,那麼再往前就是聞名已久的華清池了。古平原攏目望去,只覺得視線遠方一片氤氳,想必就是溫泉水冒出的熱氣。
山門旁有一點微光,古平原走近了才看清,是常玉兒提著一盞燈籠,身兒伶仃地靠在柱上,目光獃滯,眼瞧著古平原走了過來卻渾然不覺,看上去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常姑娘、常姑娘……」古平原心裡一驚,連聲呼喚道。
「啊!」常玉兒身子一顫,猛然回過神來,抬頭見了古平原,又低下頭去,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古大哥,你、你接到我的信兒了?」
「是啊,我立刻就趕來了。你說有要事,到底是怎麼了?」
常玉兒緊抿著嘴唇,身子竟有些微微發抖,抬起眼望著古平原,眼中滿是孤立無援的痛苦神色。
「到底怎麼啦?」古平原越發著急。
常玉兒揚起頭閉了閉眼,一連串的眼淚滾落面頰,她搖了搖頭,忽然轉過身,向後就走。古平原不明所以,連忙跟了過去,口中不停追問,常玉兒卻始終一言不發,把他急得心如油烹一般。
進了山門就是華清池舊址,周、秦、漢、隋、唐這五朝都在此修建離宮,原本是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白居易的長恨歌寫得最好:「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說的就是華清池的一片歌舞昇平。不過從宋時起,華清池久已荒廢,往昔建築大多傾頹,只有溫泉湯池因為常有人來此沐浴,善人出資不時修繕,倒還依舊保持完好。
常玉兒引古平原來到一處最大的湯池所在。圍著湯池,修築著一間如宮殿般的房舍,雕龍畫壁異常精美,她推開了外面的房門。
古平原糊塗了,試探地問,「常姑娘,你這是……」
常玉兒扭過頭去,將臉隱在夜色之中,用手指著推開的房門,指尖微微顫抖,顯是心情激動。
「要我進去?」
「……」
古平原見這樣僵持下去不是了局,索性先按她說的辦,於是抬腳進了這間房,誰知他前腳進去,後面常玉兒把門一關,隨即就聽到抽泣之聲和她快步跑走的腳步聲。
古平原回過身剛要打開門看,就聽身後有人輕笑。
「一個傻丫頭而已,也值得古大少去追?」
如意?古平原的手僵住了,他慢慢回過身來,在四壁燭光的照耀下,就見房屋中央的湯池上霧氣蒸騰,時聚時散,溫泉池水中站著一個身披輕紗的女人,這輕紗紡得極薄,並不能遮住她身上任何一處肌膚,如同身無寸縷,卻比渾身赤裸更加具有致命的誘惑力。
古平原一瞥之下立時將目光移開,語氣中帶了一絲怒意。
「四姨太,這是你安排的?還是王大掌柜安排的?」
如意抿嘴一笑,輕輕往前走了幾步,古平原聽到嘩嘩的水聲,心裡不由得跳了幾下。
「你害怕了?以為又是像上次那樣給你來個仙人跳?放心,這種事可一不可二,再說王天貴也沒必要再擺布你一次了。」
那就是如意自己所為了。古平原想起常玉兒曾經說過,如意很愛打聽自己的事兒,看樣子這女人是不守婦道,一心想要紅杏出牆。
古平原不想和她多糾纏,背轉身疾聲道:「四姨太,古某大好男兒,不會做苟且之事,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告辭了。」說完就要走。
「苟且?」別人說這兩個字,如意的臉連紅都不會紅一下,古平原說了,如意卻是覺得一陣羞忿。她是真心喜歡古平原,覺得這個男人有勇有謀,而且能忍,竟好似聽戲時「月下追將」里的淮陰侯韓信一般,有朝一日必成大事,值得託付終身。那王天貴畢竟是個老頭子,還能有幾天好日子?她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就盯上了古平原。上次是王天貴有意設計,老歪在旁嚴陣以待,無論古平原答不答應,好事都絕不可成。這一次就不一樣了,王天貴遠在天邊,只要古平原與自己鴛夢成真,二人就可以慢慢考慮今後的事了。
所以她聽古平原說了「苟且」二字,心中不忿,抗聲道:「古大少,你是讀書人,我倒要問問你,什麼叫苟且?」
古平原被她問得一愣,如意緊接著又道:「莫非當年在此沐浴的楊貴妃就是貞潔烈女?她先配壽王李瑁,後配公爹玄宗,不僅苟且而且亂倫。可是你看看這四壁上,都是你們這些讀書人追思她的風姿所做的詩詞歌賦,字裡行間恨不得楊妃復生與其同眠共枕,這時候你們怎麼不說『苟且』二字!」
這確是文人積習,古平原倒也無以辯解,只得默然不語。
「古平原,我瞧得上你是因為你夠厲害,不能闖的也闖過去了,不能忍的也忍下來了,可是王天貴有多毒辣,你也親眼看見了。他這一道關,你邁不過去!」說著,如意已來到古平原的身後,將自己凹凸有致的身體緊緊貼著古平原,用一條豐腴白凈的胳臂環住他的胸膛,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地說:「除非……我幫你!從他身上弄一大筆錢,然後咱們就走,走到天涯海角,過唐皇與楊妃一樣的日子。」
她靈機一動,又跟了一句話,「王天貴把你害得那麼慘,你就不想用一下他的女人,難道你就那麼怕他!」
古平原也是凡夫俗子,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慾,如意又是個嬌媚十足的美人兒,那濕漉漉情動如火的胴體散發出淫靡曖昧的氣氛,挑動著他內心深處的慾望,讓他怎麼能不動心?尤其是如意最後這句話,更是像毒蛇一樣撩撥著他的內心,讓他迅速地升起了一股報復的快意。雖然他沒有回頭,可是呼吸不知不覺間已然急促了起來,胸膛也不由自主地起伏著。
如意久經「戰陣」,對於男人的這些反應最是敏感,知道再加一把勁兒,不愁古平原不成自己的裙下之臣,於是將身子貼得更緊,將雪白的腿伸到前面盤著古平原的腿,足弓綳起,塗了蔻丹的修長腳趾輕輕踩著古平原的腳面,身子慵懶地扭動著,摩擦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身體,口中輕輕呻吟,用最溫柔的語氣喚著古平原。
「古大少,我是最好的,不信你試一試啊,我比常玉兒那個丫頭好上一百倍呢,試了……你就知道了。」騷媚入骨的聲音加上她柔軟誘人的身子,如意自信這一次就是不靠春藥「無紅」,也不愁古平原不乖乖就範。
然而事實與她想的恰恰相反,古平原本來已近崩塌的心防正是因為如意提了一句常玉兒,想到她方才在門外嗚咽逃走,就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心中閃電般划過慘死在山崗的金虎、受屈被獄的常四老爹、被一箭穿心的齊領房、最後停留在一雙充滿了希冀的眼睛上,那是他遠在家鄉青梅竹馬的戀人,是他曾經在心底發誓要風風光光迎娶回家的心上人兒,這雙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沒有埋怨、沒有責備,卻帶著一絲眷戀、一絲失望,就像根冰針一下子扎進古平原的心裡。
古平原僵立著,如意感到懷中的這個男人忽然冷了下來,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的記憶中,沒有一個男人會在這個時候不回應她。
古平原回應了,他向後猛地一揮臂,將如意甩開幾步遠,身子踉蹌險些跌入池水中。他隨即拉開房門,一步跨了出去。
「等一等!」如意的聲音在一瞬間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喘息著,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努力平緩著自己的語氣,聲音卻不由自主變得尖厲:「古平原,你不敢看我?我問你,我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姓常的小騷貨,有本事你回頭看過了再走!」
古平原本不想理她,可轉念一想,如意纏上了自己,倒不如讓她死心的好,免得日後多生事端。古平原想讓如意斷了念想,但他料錯了,俗言道「女人心,海底針」,其實他此刻一走了之倒還好了,一念之差日後釀出一場大禍。
古平原緩緩回過頭來,如意將肩頭一扭,輕紗滑下,秀美頎長的身形,渾圓曼妙的曲線,無遮無擋地展現在古平原面前,她輕吸一口氣挺起胸,媚眼如絲看著古平原,目中滿是挑戰的神色。
古平原此時已然恢復了常態,他的目光從頭看到腳,從腳又看到頭,把如意身上一分一寸都看遍了,然後哂然一笑,帶著些欣賞,又帶了些抱歉,「你很好,可惜不是我想要的女人。」他攤了攤手,走出門去,又把門輕輕關上。
如意聽著他的腳步走遠,站在當場呆若木雞,她第一次花這麼大力氣去誘惑一個男人,卻也是第一次輸得這麼慘。這個男人要是閉眼而逃或是只敢匆匆掃上一眼也就罷了,可他卻認認真真看了,看後卻又如此不屑一顧。如意的臉慢慢漲得通紅,身上卻冷得很想打戰,她忽然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古平原,我一定要你後悔!」
古平原已經走遠了,他穿過一片小樹林,踏上了一片瓦礫殘跡,月影行雲灑下光華,借著月光依稀能辨認出一塊明碑上的字跡,原來這裡就是唐時花費萬金營建的飛霜殿,也就是那溫泉繞樑,飛雪落瓦即化為霜的九楹大殿,此時卻是碎石斷柱,不復往昔光景。
古平原方出溫柔鄉,又見凄涼地,心中突生感慨。
「縱有千金又如何,還不是枯骨千年,瓦礫成堆。都說做生意是為了錢,就算真的賺到了帝王一樣的金山銀海,然後呢……也修這樣的大房子,娶天下最好看的美女,日日笙歌,夜夜縱情,這就是生意人最好的結局?」古平原並不這樣認為,然而做生意到底所為何事,他卻也並沒有想清楚。他攏目前望,果然在殿後平如明鏡的九龍湖畔,看到了自己正在找尋的身影。
常玉兒倚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上,正在掩面哭泣,瘦削的肩頭一聳一聳,顯見得極是傷心。
「常姑娘。」古平原怕嚇到她,走到十步之遙便開口叫道。
夜深人靜,常玉兒果然嚇了一跳,急匆匆回過頭,見是古平原卻又訝異地睜大眼睛。
「你,你不是……」
古平原搖了搖頭,眼中含著無奈的笑意。
「古大哥。」常玉兒這一喜非同小可,竟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不自覺地伸手過來握住了古平原的手。
古平原只覺得她的手一片冰冷,必是方才受了很大煎熬,不由得心底湧上一股愛憐。古平原雖然不知道當初常玉兒捨身相救一事,但是他並非草木,常玉兒對自己有情,他隱約也感覺到了,但是一念及當初曾經海誓山盟的那個女子,他不由自主鬆開了常玉兒的手。
常玉兒正在喜出望外,並沒察覺到這些,只是不知道方才在湯池發生了什麼事,開口想問卻又問不出口,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還是古平原先問道:「下午我在城裡看見你們和李欽共乘一輛馬車,他與你們如何走到一路?」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頭。
「我們要雇車來華清池,可是城裡的車夫怕捻子出沒,都不敢來。這位李東家從旁經過,買下了一輛車,載著我們來的。他出手可真大方,把後面一片精舍都包了下來,說是可供我們歇息,可把那正愁沒生意的看門人喜壞了。」
這倒真是李欽的作風,「那他此刻人呢?」
「女人家沐浴,他自然不好留在這裡,說是要去訪驪山後面『烽火戲諸侯』的烽火台舊址,看門人帶著他去,大概還沒有回來。」
「嗯。」古平原點了點頭,「方才的事是如意逼著你做的吧。」常玉兒既然喜歡自己,斷沒有理由拱手相讓,一定是如意用什麼不堪的手段脅迫於她,大概又受了不少委屈。
聽古平原這一說,常玉兒的眼圈又紅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幾個時辰前的事兒。
「玉兒,來幫我擦背。」如意懶懶地趴在池邊,像一隻午後欲眠的貓。
常玉兒不情願地來到她身後,舉手碰到那柔軟雪白的身體,讓她有些異樣的感覺,一想到那是和王天貴夜夜交歡的女人,這想法讓她恨不得立時逃出池子去,可是又忍不住想多看看這女人,看看她到底好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有那麼多男人都喜歡她。
如意好像能看穿常玉兒的心思,忽然翻過身來。常玉兒猝不及防一手就按在那「軟溫新剝雞頭肉」的一點嫣紅上,觸手酥軟,她猝然受驚剛想縮手,如意卻把她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半眯著眼笑盈盈地看著她。
常玉兒面紅過耳,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反倒被如意一使勁兒把她拽到了自己懷中,兩個女人浸在熱騰騰的溫泉中,滑溜溜的池水裡兩具赤裸胴體緊緊靠在一起。
「你、你要幹嗎!」常玉兒又羞又氣,低聲說。
「我看你呀,大概是發了情了,乾脆我讓你佔個便宜,讓你把我當成那個古大少好了。你想不想這樣抱住他?這樣……嗯、還有這樣……」如意一邊說,她的手一邊輕輕地動,在常玉兒身上摩挲著。
常玉兒只覺得身上又酥又麻,臉紅心跳差點沒暈過去,心裡卻不自覺地就想到了她與古平原肌膚相親的那一夜,這下更是無地自容,用力推了兩下,嗔罵道:「呸,誰像你那麼不要臉,快放開我!」
如意一點都沒惱,倒真的依言放了手,咬著下唇斜睨一眼,「要不,換過來?我把你當成他好了。」
「你別胡說!」常玉兒真的惱了。
如意窺了一下她的臉色,口中說:「那有什麼,當初我又不是沒被他抱過,你親眼看到的,可不是我信口胡說……」她說著,冷不防伸出手去,在常玉兒兩腿間摸了一把。
常玉兒嚇得魂都飛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逃出了這楊貴妃沐浴過的「海棠湯」,一手用浴巾遮住身體,又惱羞成怒地從地上撿起一個舀水的瓢,沖著如意就砸了過去。
如意一閃,沒有被她砸到,反倒是嘻嘻笑了起來:「喲,你還是個處子嘛,這麼緊張兮兮的,我還以為你和那古平原早已經成了好事呢。」
常玉兒再不理她,急匆匆地擦了擦身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如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去把那古平原找來,帶到這處湯池來。」
「什麼!」常玉兒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身看去時,如意的臉上已然不見了笑容。
「我說的話你應該聽得很清楚。」如意瞪著她,眼神依舊如貓,卻如同看見了覬覦已久的那條香魚。
「我不會這樣做的,你、你在做夢!」常玉兒沒想到如意竟要在這裡勾引古平原,而且不僅不避諱自己,還要自己去把古平原引來,心裡一陣噁心,也冷笑著回瞪她。
「不!你會的。」如意一副吃定了常玉兒的表情,她坐回池中玉石砌成的石墩上,將兩條修長白嫩的腿抱在胸前,側頭看向常玉兒,「你記性不差的話,應該記得不到十天前發的那個毒誓吧?」
常玉兒唰地白了臉,那個用爹爹的性命發的毒誓這些天如同毒蛇般啃噬著她的心,又怎麼會忘呢?
「沒忘就好,不想應誓的話,就還我這個人情吧。」如意的話如同三九天飄落的雪花,讓常玉兒一下子寒到了骨子裡。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真是處心積慮!」他又對常玉兒說:「常姑娘,真是難為你了,想不到你為了救我,還發了那樣的誓,真是太委屈你了。」
常玉兒真是一肚子的委屈,好不容易等來一句寬慰的話,忍不住一捂嘴蹲下身去,眼淚滴滴落在九龍湖裡,月光下泛起一圈圈漣漪。
古平原對常玉兒一向是敬之以禮,此時更是不知如何安慰,抬頭看見黑黝黝的驪山山麓,他靈機一動,說了句:「你這樣哭法,小心打擾了女媧娘娘安寢。」
「怎麼?」提到神佛,女人沒有不信不敬的,常玉兒收了收淚,詫異地問。
古平原雖然初次來西安,卻讀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八水長安,涇渭分明,水經注里寫得很細,順帶便提到了長安城郊的驪山。
「相傳驪山就是女媧娘娘的女兒所化,她常來此看望女兒,西峰上的『老母殿』祭祀的就是這位上古大神,據說靈驗得很。」
「是嗎,那我明天一定要上山去拜一拜,求娘娘保佑我們家也保佑古大哥。」常玉兒望著夜色蒼茫的驪山,心中敬畏。
「求神不如求己!你拜佛,那王天貴拜得更勤,你說神佛保佑哪個?」古平原今夜話很多,一是感於常玉兒對自己的心意,二是想讓她知道自己為了常家一直在努力著,還有一點就是,來西安後事情並不順手,古平原也想找個人一吐為快。
等他把王天貴在無邊寺設蓮花缸,害死一個人就點一盞燈,丁二朝奉與金虎為了揭發他才橫遭慘死這些事統統一說,常玉兒嚇得目瞪口呆。
「怎麼會、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兒?」她不能想像還會有人要殺絕一城的乞丐,只為了給幾條狗償命,更不能相信竟有人黑心吞沒了治療瘟疫的葯錢,讓一村人死得差點絕了戶。
「這些事,我還比丁二朝奉早知道呢!」當初在惡虎溝,劉黑塔告訴了古平原這些秘辛,他一回城就開始暗中查證,結果也是從寺廟的燈油簿上發現了蹊蹺,他也查出來了油蘆溝村的慘事與王天貴私吞賑款有關,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去揭發出來。
「打蛇要打七寸,不然必被反噬。像丁二朝奉就是個例子。這件事足以扳倒王天貴,但缺了一個人就不能成事。我這回來西安,就是來找這個人。」
「誰?」常玉兒急切地問。
「不知道。」古平原搖搖頭,「我只知道此人必須要位高權重,秉持公理,要能到山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處置此案,讓王天貴沒法子勾結當地官府貪贓賣放,要知道那王天貴自己身上就有著七品官銜呢。」
他頓了頓又道:「山西一省的官兒我都信不過,所以借著這個機會來西安,真是天賜良機。我想出的那個幫康家運營生意的主意就是要讓自己留在西安儘可能長的時間,這樣我才能有機會找到並結交一個可以推心置腹並且為我出力的官兒。」
「哦!我明白了,古大哥,你現在就像是在下棋一樣,一步步布一個局,最後一舉剷除王天貴這惡狼。」常玉兒眼中現出喜悅的光。
「對,這個局裡最關鍵的就是那個官兒,找到了他,局就成了大半了!」古平原篤定地說。
「一定能找到的。」常玉兒開心地笑了。古平原自從大漠歸來就沒看過她這樣無憂無慮地笑了,把滿腹心事的古平原也帶著一起笑了起來。
這一夜,古平原和常玉兒就在驪山腳下的九龍湖畔談了一晚,談大漠的事兒,談齊領房、孫二領房等人,常玉兒說起自己的母親,古平原也懷念著遠在家鄉的親人,他們時而歡笑時而嘆息,兩個人都覺得好久沒有這樣心情舒暢了。
從月影婆娑到啟明星消失,晨曦微露時湖面泛起一層薄霧,不時有魚兒泛起水花吃那落在湖面上的碎花,遠處山影變得如夢如幻,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停住了話語,都獃獃地看著這人間美景,渾然忘卻了世間的煩惱事。
然而煩惱是忘不掉的,「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古平原猛然警醒,暗罵了一聲該死,險些誤了大事。
「常姑娘,今天是競買大會的日子,我得快點趕回城去,不然來不及了。」
「你去吧,古大哥,不必擔心我,我能照顧好自己。」常玉兒經過昨夜一夕談,心情開闊了許多,靦腆地笑了笑,「我送你到山門吧。」
二人往外走,經過那一片精舍,從石頭小徑繞過去,走在竹籬外,忽聽「吱呀」一聲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穿著繭綢褲褂的年輕男子,一揚臉正與聞聲望去的古、常二人對上目光。
李欽!
古平原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忽然瞪大了眼睛,旁邊的常玉兒也捂住嘴發出半聲驚呼。
從李欽身後走出來的可不正是如意,就見她臉上暈紅,頭釵不整,元寶領外露出的雪白頸子上還留著一塊吻痕。
一時間四個人都怔住了,最先活泛過來的反倒是李欽,他眨了眨眼,忽然沖著古平原咧嘴一笑,拱手道:「古掌柜,早啊!」
古平原饒是機智,一時也是手足無措,只得微微點了點頭。再看如意,她先是有些驚惶,眼神中帶著失悔,想要說什麼卻又閉上嘴,再看向古平原時又換上一副若無其事甚至帶著些嘲弄的表情。
「我們先走吧。」古平原對常玉兒低聲說。等來到山門後,他叮囑常玉兒要多加小心,便匆匆趕回城去。
這邊李欽可是大樂,他那天在城外看見古平原和如意在一起,當時就被如意的美色打動,後來在城裡被蘇紫軒氣走,正遇如意攜常玉兒準備去華清池,他便自告奮勇,安的就不是什麼好心思,打算把如意弄上手,順便氣氣古平原。
昨夜他回到精舍,發覺如意正在一個人借酒消愁,人已是大醉酩酊,他雖然沒什麼酒量,但此時與如意對飲,自然佔了便宜,酒過三巡,扶著已是星眸半睞的如意進了芙蓉帳,蠟燭一吹成了好事。
早上一起,他還以為如意必要尋死覓活,打疊了一肚皮的詞兒準備勸,沒想到如意既沒哭也沒鬧,只是眼望羅帳怔怔地想了半天心事。現在見了古平原,見古平原也沒半分怒意,李欽倒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反過來問如意。
「你不是古平原的女人嗎?」
如意苦澀地一笑,「誰說我是他的女人,他也配!」
「那你是……」
如意看了他一眼,「李東家,你聽了可別害怕,我是泰裕豐王大掌柜的妾室。」
李欽臉上登時就變了色,他倒不是害怕王天貴,而是想到張廣發甚至李萬堂要是知道這件事,自己可就大糟特糟了。
「害怕也沒關係,你走好了,就當我們沒見過。」如意淡淡一笑。
李欽的少爺脾氣反被這句話激了出來,脖子一梗,「誰說我怕,那王天貴我見過,一個糟老頭子,也配得上你?」
如意倒是很出意外,這才定定地看了他幾眼,忽地展顏一笑,「他又不在這兒,提他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那邊是御龍湯,皇帝用的池子,我陪你去泡泡?」
古平原馬不停蹄來到王熾所說的那家康記綢緞莊,王熾正在外面急得團團亂轉,見他來了方才大舒一口氣,趕上來問:「古掌柜,你昨晚……先不提了,」他壓低聲音湊到古平原耳邊,「我聯合了六家大商號,以我們泰裕豐為首,又湊了五十四萬兩銀子,加上原先的,或者可以與雷家、毛家一搏。」
這也不夠,要想硬碰硬至少還差了五十萬兩,但古平原激賞地看了一眼王熾。能在一夜之間辦成這件事,說明王熾做生意不僅踏實,而且拚命,甚至古平原還能想見他在生意場上談判的口才也不會差,真是把難得的好手!
古平原拍了拍王熾的肩,但他並不打算用籌來的這五十四萬兩。他依舊是想用自己那一招,先幫康家墊付,用運營生意賺來的錢來還錢和利息。這一計雖然王熾不贊成,可一旦說服了康家大爺,也許王熾的態度會有改觀。
古平原知道自己來晚了,急匆匆走進綢緞莊。這家莊子也是一條街上的大門臉,四扇排板門,一丈多長的黑漆櫃檯,櫃檯後一個個方格里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布匹,有寧綢,有湖裡紡,有步雲紗,有萬縣錦緞,甚至還有一個用西洋玻璃做的櫥窗,裡面展示著各地的綉工,蜀綉、蘇綉、湘繡、粵綉各有幾幅,都是令人嘖嘖稱奇的精工。
雖然是這麼艱難的時候,店裡夥計們待人接物卻依舊是忙而不亂,看得出康家平日里一定很重視鋪規,古平原暗暗點頭,對自己的主張更多了幾分把握。
一名夥計引著古平原穿過前櫃,沿著院落中的石板路走到第二重院。這個院子很大,露天搭著席棚,將毒日遮了個密實,院中幾張八仙桌上面擺著茶水和瓜果,十幾把竹椅上已經大半坐上了人。
古平原連忙揀了個空座,抬眼望望,就見十來個人中也有幾個曾在山西見過的商人,只是他們的實力不濟,看樣子是在西安恰逢其會,索性來開開眼界。他看見雷大娘沖自己一笑,忙微笑回禮,毛鴻翙坐在最前面一張椅上,他也看見了自己,卻只是瞟了一眼。喬致庸沒在場有些出乎古平原的意料,原以為他說什麼也要來看看熱鬧,但是最令古平原想不到的是,蘇紫軒居然也沒來!
這是何故?
古平原還沒來得及去想,就聽一聲咳嗽,一個面容清癯、穿著漿洗得極為挺括的藍布大褂的中年男子走到席前設好的一個條案前,邊上的僕從提著一個包裹。
這就是康家大爺康素園?看上去倒像是個懷才不遇有些潦倒的教書先生。康素園眉間帶著些憂色,沖席間眾人拱手示意,也沒客氣幾句,便讓僕人將包裹放在案几上打開來。
大家其實都猜到內中何物了,果然是一冊冊的房契、地契、鋪契還有賬本和買賣契約,康素園神色黯然,「諸位,我康家自從雍正初年經商以來,篳路藍縷終成一方事業,想不到敗在今日,我康素園執掌家門二十七年,沒想到……唉,命也運也,不必多說了。」他指了指那些冊簡,「這些就是康家所有的產業,也包括了我們一百多年來在西安建的三處大園子,乾乾脆脆,誰出的銀票多誰就把這些東西帶走吧。不過想必大家也知道,康家要賠累軍隊的損失,而且昨天僧王又派人來說,軍隊這些天延誤軍機所耗費的糧草軍餉也要一分不少地賠上,所以算了算,怎麼也不能少了這個數去。」
他比了一個六的手勢,在座中人都是生意人,自然不會傻到以為這是六十萬兩,前面當然還有一個「一」。大家心裡都有數,這固然是一筆巨款,但康家的產業已然是賤賣了。
雷大娘與康家素有交往,此時站起身朗聲道:「康大爺,你要想清楚,這一次怎麼說也是幾十家商人共同的責任,你一個人去扛,把祖宗留下來的基業都折價丟了,不是太傻了嗎!」
康素園早就想清楚了。能給軍隊供應物資,這幾十個商號都是各自行當里有一號的。他們經營多年,人欠欠人,都有數不清的買賣關係在身上,真要是一朝都倒了鋪,彼此牽累起來,至少又有幾百家商鋪要倒霉,那麼就是陝西商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地震。「覆巢之下,無有完卵」,康家大爺正是預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才狠下心打算獨立承擔這一次的損失。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康家盛極而衰,能為商界同仁挺下這一難,也算求仁得仁。雷掌柜,好意心領了,你不必多說了。」
雷大娘無言,康素園倒是笑了笑,「我曾祖父康海當年讀書不成轉學手工,手工亦不成,窮困潦倒幾乎賣掉妻兒來奉養老母,後來拿著一錢銀子闖京師,當抄邸報的小吏,每月賺三兩銀子,一干就是二十年。一旦否極泰來,十年內高舉升發,竟成一省首富,福延子孫三世,已是異數。看起來上天要收回這筆財富了,非人力能抗,夫復何言!」
他忽然變得豁達起來,眼神中又充滿了光彩,「不能經商,康家子弟自然還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見得就輸給別人。這也許是康某今生做的最後一樁買賣,各位,請出價吧!」他把手一伸,早有僕人將寫價用的紙筆送到各桌。
古平原從方才起就一眨不眨地盯著康素園,聽他說完這一番話,心中甚是折服。這才是生意人,拿得起放得下,且有濟世的胸懷。他昨晚還在想做生意賺大錢是為了什麼?現如今康素園明明白白給了一個答案,出手千金,救人一命!他這用的何止是千金,救的又何止是一命。
大丈夫當如是,生意人當如是!
古平原胸中熱血涌動,見大家都在深思準備出價,他站起身來,想把康素園請到一旁,將自己的打算與他共同商量一下。雖然自己的銀子距離康素園需要的數目還差了一半,但只要買賣談下來,得到康家的認可,自然可以招人入伙,將來視獲利多少分紅就是了。只要康素園把康家生意的運營權交給自己,古平原相信,憑藉雷大娘和毛鴻翙的精明,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瞅著發財的機會而不伸手。
他起身剛走了兩步,忽然後面有人叫,「古掌柜,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古平原怕是常玉兒有什麼事,隨著康傢伙計又出了大門。
「人哪?」
「奇怪,方才還在這兒,您等等,我給您找找去。」夥計剛一轉身,就聽從街巷的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馬蹄聲疾如爆豆,馬隊轉眼間就到了綢緞莊前面。
客人一鬨而散,門外待客的幾個夥計都嚇傻了。自從僧王的馬隊進了城,一聽到蹄聲,沒有人不害怕。就見一員蒙古武將飛身下馬,大步走來,馬靴上的鐵刺鐺鐺直響。這人身材魁梧,鍋底黑的臉膛,一張長長的驢臉,目露凶光,一看就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裡面在做什麼?」
「在、在……」夥計結結巴巴,武將一個大耳括把他打翻在地,手一揮,「進去,搜!」
喊聲「搜!」,真好似目連救母打開了陰曹地府的大門,一眾官兵如狼似虎闖進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翻,把好端端的一間鋪子弄得一塌糊塗,遍地狼藉。
古平原站在鋪外,也隨眾人退開幾步。見官兵逞凶,他當然義憤填膺,又擔心裏面眾人的安危,正不知這一場禍事從何而來,就見方才那員武將從鋪子里押出十幾個人,都是在裡面參與競買的掌柜們,打頭的就是康素園,被一條繩子綁著手推了出來。唯一沒有被綁的是雷大娘,蒙古兵還真是不碰女人,任她自己走了出來。
看樣子事出突然,這些掌柜的也迷惑不已,此時才緩過神兒來,康素園大聲道:「軍爺,我們法犯何處,律犯哪條?為什麼要抓我們?」
那武將獰笑一聲,用馬鞭指著他,「我問你,這綢緞莊里聚了這麼多人,在做什麼?」
「奉僧格林沁王爺之命,請來各位大掌柜,出售我康家的產業,換回銀子賠給軍隊。」康素園情知事有蹊蹺,乾脆搬了尊神出來,希望嚇退這伙子官兵。
誰知無用,那員武將回手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誰?我就是王爺帳下的親兵營官——鐵哈齊,派我來抓你的正是王爺。」
康素園大吃一驚,在場的人也都無不驚駭。
「這、這為什麼?」
「為什麼?你說換了銀子賠給軍隊,賠給哪一支軍隊?」
「當然是王爺的軍隊啊。」
「哼哼,可是有人舉發,說你是要把銀子用來接濟捻匪!」
「不、不,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康素園知道要是坐實了這條罪名,十個康家也完了,這是殺頭抄家的罪名啊。
「我信你這漢狗不過!來人,搜他。」鐵哈齊一聲令下,馬上有人過來,開始翻檢各家掌柜身上,連垂垂老矣的毛鴻翙都不放過。有個綠營兵一臉涎笑湊近雷大娘,雷大娘早就看出他不懷好意,等他一伸手,閃身一躲,下面緊跟一腳,正踹在那小子的命根子上,疼得他哎喲一聲捂著褲襠滿地打滾。
鐵哈齊大怒,刀拔了一半,見寒著臉看向自己的是個女人,愣了一下,這時有人報說在一個掌柜的懷裡發現了一封信,信是密密縫在衣襟上,不是這樣搜還真難找到。
鐵哈齊叫過一個筆貼式,讓他當眾把信中內容念一念,才念到一半,康素園喉頭咯地一響,兩眼一翻當場昏厥過去。
信里誇讚康家幫助捻軍放火燒軍資有功,約定將來打下西安要封康素園為王,而且要他再立一功,約齊了反清志士,籌集銀兩,資助捻軍。落款是梁王張宗禹。
話不說,就是寥寥幾筆,但這是謀逆!法有明律,謀逆不分首從一律處死,更何況是落在僧格林沁這魔頭手上。雷大娘與毛鴻翙對視一眼,見彼此都是臉色煞白,不見一絲血色。
古平原在人群中也是聽得頭皮發炸。他敢肯定康素園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二人雖然是初交,但古平原從他眼睛裡就看出這是個實實在在的生意人,不會因為有所貪圖就把自家的買賣置於如此險境。至於雷大娘和毛鴻翙更是不可能糊塗冒險。
「軍爺,我們都是正經買賣人哪!當初洋兵犯境攻進北京,四大恆關門歇業,戶部無銀可調,軍餉告急,危急關頭是我們山西票號一力承擔了下來,為朝廷收各地協餉,度支分派。說白了,是幹了戶部應該乾的事兒。這事兒連先帝爺都知道,還下旨命巡撫大人嘉獎我們,我們一心為了朝廷,怎麼可能是叛逆!」毛鴻翙顫巍巍趨前兩步爭辯道。
雷大娘更是不屑道:「哼,要銀子要命直接說就是了,何必用這種下作的手段!」
「是誰,是誰?」康素園這時悠悠轉醒,手足發顫四下看著,忽然直奔一個人而去,信就是從這個人懷裡搜出來的。康素園手被綁著,用頭去撞這個人,口中怒罵:「我與你何冤何愁,你要陷我一家人於死地,你究竟是誰?」
是啊,這個懷揣逆匪信件的掌柜究竟是誰?雷大娘和眾家掌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眼裡都有疑問。要說這些人加起來,不說各行各業都佔全了,但是陝晉兩省上得了檯面的生意人,他們不認識的還真不多。眼前這個人一臉煙容,像個瘦皮猴似地,竟是誰都沒見過他。
康素園拼了命地一撞,把那人一頭撞倒在地,眾人瞪眼看著他,就見他兩隻腳蹬了一蹬,身子一抽搐,就此不動了。康素園驚得一怔,爬過去再看時,此人嘴角流出一絲鮮血,眼睛睜得大大的,居然連句話都沒留下就死了。
康素園可真嚇呆了,大睜著雙眼,自家的冤枉一定要著落在這個人身上才能真相大白,此刻他死了,那自己豈不是冤沉海底,這個滔天大罪怎麼能擔得下來!
「唉!」康素園站起身一跳腳,「老天爺,我康素園一生經商,沒賺過一文昧心錢,夏舍涼葯冬舍衣,西安城裡誰沒受過我的好處?為何要我受這樣的報應,好公道的天!」說完,對著前面的柱子就衝過去,要效仿昨天自家的二兒媳,乾脆一死百了!
鐵哈齊早就在注意了,見他要尋死,一腳把康素園踹翻在地,大手一揮,「都是逆黨,統統帶回營里!」
帶回大營豈有這些人的好,只怕一夜審下來,一半就要去見閻王。古平原急得額頭立時滲出冷汗。
「慢!」邊上忽然有人說話。
「嗯?」鐵哈齊怪眼一翻,心裡立時就動了殺機,但是看清楚之後,他不敢了,反倒後退半步施了一禮。
「卑職見過大人。」
一頂綠呢大轎停在十步之外,一個頭戴藍寶石頂子,身穿九蟒五爪官袍,胸前嵌著孔雀補子的大官邁著方步走入人群。有人認出來,這是本省的學政廖大人。學政都是翰林院的京官出身,主掌一省的文教,最是清貴。鐵哈齊雖然凶,但不過是個四品武將,且不說武官頂子本就比文官差了一大截,朝廷體制所限,品階有差見了更是不能不拜。
「我正好路過此處,事情都看見了。僧王勤勞王事,操勞軍務,不易讓他老人家再多分神,這種刑名案子還是交由本地臬司衙門去辦吧。」廖學政言語很是溫和,話中面子也是給的十足。
「這……」鐵哈齊有點猶豫,他不甘心。
「按大清律,能處置嫌犯的只有各地的司法衙門,上到三法司,下到州府縣衙。軍營里難道還要設大堂嗎?用哪部律法來審呢?」廖學政加重了語氣。
鐵哈齊可不笨,一省之中,只有巡撫和學政有專摺奏事的權力,也就是說如果廖學政一翻臉,今夜回去寫個奏摺,幾天之後就能上達天聽。要是自己一意孤行給僧王惹了麻煩,只怕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卑職聽命,來人,把他們押到臬司衙門去。」
鐵哈齊聽命,廖學政倒也不願得罪他,溫言撫慰了幾句,隨後升轎而去。
衙門辦案總要提人證、尋物證、過堂審訊,按律治罪,這就有時日好拖,也就能想辦法,古平原鬆了一口氣。人群慢慢散去,各家的夥計慌裡慌張回去報告這個凶訊。古平原站在當地,忽然想起,要不是有人來找,眼下自己也在囚徒之列,而且自己是流犯,萬一再露了餡,那可真是有死無生。
他正想著,忽然一把帶鞘刀「啪」地往肩頭一拍,「相好的,你犯事了,識相的跟我去衙門一趟吧。」
古平原是有心事的人,心裡登時一翻個,只覺得口中又苦又澀,「難不成是私逃入關的事兒發作了。」這是他第一個念頭,還沒容多想,後面那人又說話了。
「想活命,拿五百兩銀子來。」
肯收錢就好辦。可是當街討要賄賂未免不合情理,古平原這時稍稍定神,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他一回頭。
「你、你不是……」
「嘿嘿,古朝奉,好久不見了!」後面那人是個武官打扮,身材高大,豹眼環睛,滿面虯髯,咧著嘴正在笑。
「哎呀,鄧把總,不,千總大人。」胸前補子換成彪,自然是從七品升到了六品。古平原趕緊深施一禮。
「好險哪!」鄧鐵翼壓了壓聲音,沖著古平原擠擠眼。
古平原一愣才悟道:「原來是鄧大人……」
「對嘍。我從早晨起就奉命在此監視,就等瓮中捉鱉。見你進去嚇了我一跳,這軍情不敢耽誤,可是那鐵驢頭一來,你不也糟糕了?只好算準時間使個計,把你叫了出來。」
「多謝大人關照。」
「什麼關照不關照!我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上次一把腰刀當了五百兩,你才是真關照呢。」鄧鐵翼拉住古平原的手,「古兄弟,來來來,我請喝酒,今兒一醉方休。」
古平原本無心思喝酒,但鄧鐵翼是軍營里的人,自己正要問他話,於是便隨著他來到同盛祥。
跑堂的眼睛都毒,楊四一下子就認出昨兒來過的古平原,何況邊上還有個得罪不起的軍官,他立馬笑容滿面過來,將二人接上樓上雅座。酒過三巡,古平原掩杯不飲。
「鄧大人!」他說了三個字就被鄧鐵翼攔住了。
「叫大哥!」
「我一介草民……」
「僧王倒不是草民,我和他攀得上嘛。古兄弟,你上次幫我那個忙幫得實在大了,我嘴上不說,心裡可不能半吊子。你這樣的人值得交,這樣,我也不耐煩換什麼帖子,我已然叫了你兄弟,你再叫我一聲大哥,咱們倆就是異姓手足了,你看如何?」
古平原在關外五年,深知這些兵大爺的脾氣,看不順眼,白花花的銀子捧上來照樣一巴掌打在地上,要是對了脾氣,那也能立時把心掏出來。當下也爽快地答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大哥!」
「好嘞。」鄧鐵翼大是高興,一杯酒又落了肚。
「兄弟,上次我失約了,沒累著你吧?」說著他捻了顆又香又脆的炒花生米在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
古平原當然不能提自己被關了好長時間的大庫,只是搖了搖頭。
「唉,我也不想啊。只是軍令如山,要開拔,說聲走,不走就變了逃兵,沒法子,只能隨隊來了西安。」
「那時候大哥為什麼一定要當刀,我看那是大哥真正心愛之物。」
鄧鐵翼一拍大腿,「兄弟你說得不差,我這輩子有兩樣東西瞧得比眼珠子還重,一是老娘,二就是這把刀。但是事到頭上,就只能舍了這刀來顧老娘了,畢竟人是活的,物是死的。」
古平原靜靜往下聽他說。原來這鄧鐵翼是湘西人,家中窮得叮噹響,一條大漢三十好幾還沒娶媳婦,想著一條窮命索性拿去投軍,要是命大死不了,攢一筆錢拿回家娶媳婦,就這麼著參加了曾氏弟兄組建的湘軍,在水師營當舵手。有一年在長江上打仗,長毛在江里沉了十幾條船來阻擋官軍。眼看船隊無法前行,只能被困在江上成了活靶子,鄧鐵翼仗著水性好,舉著一桿旗跳到水裡,人潛在水下,旗舉在水上,為船隊在激流中帶了一條路出來。曾國藩當時就在後面的旗船上,用千里鏡看得清清楚楚,等仗打完了,把鄧鐵翼叫到船上,親授七品把總之職,更為難的是遞了一把腰刀給他,這把腰刀是曾國藩命高手匠人打造,一共只有幾十把,湘軍十幾萬之眾,只有立大功者才能得到。這下鄧鐵翼樂壞了,對此刀愛逾性命,別人想摸一下他都不肯。
僧格林沁打捻子,從各地調兵來陝,其中就有鄧鐵翼。他走到太谷恰好遇到一個老鄉要回湘西,這是不容易的巧遇,他打算托這個人帶一筆錢回家去給老娘,想了想五百兩足夠在家鄉起一間三房兩進的宅院,讓老娘風光一下。
「嗨,可是手頭沒銀子,身邊的人都是各地調來的,也沒熟到能開口借這麼多銀兩。」鄧鐵翼的銀子為防有失,都放在軍需官那裡寄存,手頭只有幾十兩散碎銀子留著喝酒。
「我們前後隊,我是前隊,原本軍需官第二日就能到,我就琢磨先把刀當了,然後第二天取贖,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命令開拔,我硬是到了西安才遇上這軍需官。」鄧鐵翼攤了攤手,「好在當票日期半年,我也沒著急。」
古平原這才明白,原來事情是這樣,自己沒看走眼。不過大庫蹲得也不冤,不蹲大庫就看不到那本《南史》,也就想不到「佛門當」的經營,看來真是冥冥之中有定數。
「若說定數,康家看來是走背字,想賣產業賠銀子都招這麼一場橫禍。」古平原把話慢慢引到康家上。
「無非是得罪人了,有人告發他。」鄧鐵翼一哂。
「是誰?」解鈴還須繫鈴人,古平原感於雷大娘、毛鴻翙的知遇之恩,更佩服康素園的大義凜然,想看看有沒有法子幫康家解這一難。
「不知道,聽說是匿名投簡。」
「這分明是陷害!」古平原咬著牙。
「你說是陷害,可僧王算是逮到了出氣筒了!他這些天都快氣炸了,別的不說,營里的督糧官連著砍了四個了。往日里那是搶都搶不到的肥缺呀,如今中軍點將,沒一個肯去的。」
正說著,樓下又是一陣亂,兩個人從二樓伸出頭去看,見又是昨天那些商人家眷在官兵押解下正在遊街示眾,那些家眷哭哭啼啼,被人用鞭子抽著,用刀背打著,跌倒再爬起,狼狽不堪,怎麼也想不到這是不久前還在穿金裹銀的財主家的人。
「唉,康家這回犯事兒,正趕上碰在僧王的火頭上,甭管是不是冤枉的,都凶多吉少。」鄧鐵翼是鄉下漢子出身,本性忠厚,見此慘狀往嘴裡倒了一杯酒,不住地搖頭。
鄧鐵翼要回營繳令,二人各留了住址這才分別。他走了,古平原沒走,就在樓上清凈雅座里冥思苦想,想著下一步該幹什麼。
不管是收買還是收當,康家的產業估計很快就要被查封,罪名若是定了那就逃不過抄家,康素園已經無法做主,自然也就談不到買賣。
自己此行的任務看樣子是無法完成了,那麼想找的那個人呢,也找不到了嗎?還有康素園、雷大娘、毛鴻翙這些正經的生意人,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含冤被屈,一個個被砍腦袋?叛逆是十惡不赦之罪,連督撫都沒有權力赦免,自己一個流犯之身,本身都是受制於人,有什麼本事去解決這樣的大麻煩!若說能把這案子翻過來的,眼下就只有一個節制三省的僧格林沁,可是他也是第一個要問這案子的人,這不是一條死胡同嗎?
古平原想得心情煩躁,他本不嗜飲,此刻卻一杯杯往口中倒著酒,不多時已然有了醉意。
楊四跑堂多年,一看古平原這樣就是借酒澆愁,趁著給他添酒的當口,勸道:「客爺,您有什麼煩心事兒我不知道,也不敢問,不過在別處也就罷了,在西安,您可以去找一個人吶,找到他,包您順心順意。」
「呵呵。」古平原笑了,「天下事千頭萬緒,你連我為什麼煩心都不知道,怎麼就知道這個人能幫我。」
「他連康熙老佛爺都能幫,怎麼就幫不了你呢。」
「哦。」古平原好奇,「你說的倒是什麼人哪?」
「咱們西安有個嚴仙兒,測字的功夫是一脈相傳,奇驗無比。他的先人給康熙爺測過字,得過賞,要不是說准了,康熙爺能賞他?」
「只怕是帝心仁厚,不準也賞了吧。」
「客爺您不信?您瞧瞧我,瞧出什麼來沒有?」楊四有點發急,往自己臉上一指。
古平原醉眼惺忪看了看他,搖搖頭。
「我絕後哇。」楊四苦著臉說了一句,「我那婆娘娶進門三年沒開懷,我去找嚴仙兒,拈了個『武』字,嚴仙兒說,這是『一代無人至此止』,說我不但絕嗣而且絕後,連個女娃都沒有。我不信哪,從那以後攢錢買女人,逃難的,官賣的,別看我只是個跑堂,最多時家裡面有一妻三妾,弄得精窮。可是好幾年過去了,還是屁股後面光塌塌。我一氣之下把那三個妾都休了,她們嫁到別家去,不到一年就都懷上了,把我氣個半死。」
「真這麼靈?」古平原半信半疑,反正左右也想不出善策,他索性按照楊四的指點來到甜水井旁的報恩寺門口。一看果然有個測字攤兒,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是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都是在看熱鬧,古平原擠進人群見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頭兒坐在一把藤椅上正在閉目養神,張口問,「嚴先生,我遠道慕名而來,能不能請你給測個字。」
嚴仙兒沒睜眼,指了指攤上的紙筆和簽筒,「或寫或拈,選個字吧。」
古平原想了想,自己這幾年顛沛流離,從徽州到北京,發配關外,再到山西、蒙古,如今又來到了陝西,於是提筆寫了個「移」字,嚴仙兒這才睜眼來看。
「好一筆字。」他先讚賞地點點頭,又抬眼看看古平原,「這位先生,問什麼?」
「問……」這些事情說來說去因為一個「錢」字,「求財。」
「能求到,但不易。」嚴仙兒皺眉看了半晌。
「怎麼說呢?」
「求財就是求利,『移』字已有半個『利』,這說明你本身就有求財之能,所要做的是……」他在那兩個字的右半邊「刂」和「多」上各圈了一下,「若去刀兵,其利必多。」
古平原急切之間彷彿想到了什麼,又模模糊糊辨不清楚,急忙又問道:「先生高明,可否再賜教幾句?」
大概問這話的人多了,嚴仙兒微微一笑,「倉頡造字,本就泄露天機,所以鬼神為之哭泣。測字一道,能說的只有十之一二,不能說的卻有十之八九。既然你問,我再送一句話罷。」
說著,他在「移」字的左半邊又畫了一個圈,「利從禾上來。」
「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利從禾上來。」古平原在大街上,一路嘴裡念叨著這兩句話,反覆想著其中的奧妙。
「古掌柜,我可找到你了。」一輛馬車在身旁停下,喬致庸一步跨下車,聞到他一身酒氣,先就皺了皺眉頭。
「來,上車。」說著,一把把古平原拽上車去,馬車接著疾馳而去。
「喬東家,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臬司衙門,西安的官兒我認得不少,先去探探風聲再說。」
古平原愣了一下,忽然頭一低,沒讓喬致庸看見自己眼中迸出淚光,再抬頭他便開始把如何認識鄧鐵翼,鄧鐵翼又怎麼把自己引出來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喬致庸靜靜聽完,奇怪地問,「古掌柜,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懷疑這件事是我做了手腳?畢竟我昨天拒絕了與雷家、毛家聯手,今日又恰好出了綢緞莊。」
喬致庸哈哈一笑,「那我呢?我不也不在場,你就不怕是我假造密函,想把三大票號一網打盡,然後唯我獨尊。」
兩個人說完話,互相看了看,忽然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說完兩個人都笑了,這種生意人之間的信任,真是比賺來金玉滿堂還要讓人心情舒暢。
西安的臬司衙門很有名,它就建在漢朝廷尉府的原址上,這裡曾經是酷吏張湯辦案的地方,張湯是出了名的打擊富商,剪除豪強之人,但如今本省的臬台大人卻是通情達理,知道這一案疑點重重,死的那個人又驗明了是中毒,審與判只怕都不是自己一個按察使能做得了主的,索性大開方便之門,只要犯人在獄中不出事就行。
如今喬致庸來訪,臬司也知道「為政者不得罪富紳」的道理,很客氣地敷衍了一番,等知道喬致庸並非來求情只是要探監,更是滿口答應。肅客之時,臬台忽然口打唉聲:「這僧王畢竟是馬上王爺,打仗行軍是本行,論起與商民打交道實在魯莽。」
他一條條掰著手指往下說:
「眼下酷暑大旱,糧食本就不足,有銀子都買不到糧食草料,康家已經在湊銀了,他卻把買主兒和賣主兒一起抓了,這下銀子去哪裡找?連審帶判,要真是坐實了罪名,這得報到刑部去批,又得報到大理寺待勘,批文回來最快也要半年,然後抄家,家產發送官賣,就算一切順利都換成了銀子,也要解到戶部去,再由戶部分派發用,或用作軍餉,或用作民生。」
他看著喬致庸,「喬東家,你說說看,這一趟下來要多長時間?」
「以官場積習,辦得快也要大半年,那些部里的積年老吏故意拖上一拖,沒有一年別想辦成。」
「著啊,你說僧王勞軍靡餉,就這麼不發兵,能再耗一年?朝廷也不會答應啊,他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
古平原眼前一亮,「大人分析得透徹,既然這樣,為何不上個條陳,請僧王不要……」
「慢、慢、慢!」臬台連連擺手,「我有幾個腦袋,敢捻僧王的虎鬚?不過是說說罷了。我掌管一省的刑獄,這些兵大爺不走,日日在城中惹事犯案,民怨沸騰已然日久,但願不要出什麼事才好。」
古、喬二人被差役引入大牢,古平原迎頭看見一個人從裡面不緊不慢走出來。
「古掌柜,你運氣可真好,原本是坐監的,卻能反過來探監。」那人見了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閃,不等他回話,又對喬致庸說,「喬東家,久仰了。」
「蘇公子,你來這兒是……」古平原上下打量著她。
「同行嘛,來幫著出出主意。」蘇紫軒並不多寒暄,一笑而別。
「嘿,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物。他是誰?」喬致庸看著蘇紫軒的背影。
「姓蘇,我也不知道來歷。」
「同行?我看他不像是個生意人,這絕不是一般人。」喬致庸見過不知多少大人物,當下一口斷定。
古平原很疑心這次的事情是京商在背後搗鬼,目的是劍指晉商,可又不信這丰神俊朗的蘇公子會有這麼歹毒的心思,如果是李欽得了張廣發授意,或許還有可能,可是李欽昨晚明明在華清池。
其實他想的不差,使這一計的正是蘇紫軒,她要四喜找了一個有鴉片癮的乞丐,帶他好吃好喝一頓,又到煙館過足了癮,那乞丐感激涕零讓做什麼都肯,於是懷裡塞了一份假信,騙他去了綢緞莊,事前就算準時間,下了緩發的毒藥。這一招死無對證雖然簡單,卻有效得很,別看這些掌柜一個個心有九竅,眼睫毛都是空的,可是面對一個死人,再好的心思、再靈的口舌也沒有半點用。
眼下她是來看「收成」的,順便還有一件事要辦。四喜跟在身邊,「小姐,你瞧出什麼來了?」
「那姓雷的女人和姓毛的老頭好像真不知道,否則不至於這樣危急的情況卻絲毫不動聲色。至於喬致庸,如果康家的財富落在他手裡,倒難了,此刻他置身事外,大可以置之不理。」
「那怎麼辦?」四喜追問道。
蘇紫軒拐入一條小巷,看看前後無人,這才開口:「張廣發的事情算是辦成了,我沒想到的是居然還能同時辦成另外一件大事,早知這樣不用張廣發說話,我也會主動來西安。與這件大事比起來,康家的財富又算不得什麼了。」
「哦,是什麼事?」四喜迷惑地望著蘇紫軒。
「捻子!我不能讓僧格林沁滅了捻子,不然他班師回朝,緊接著南下去打長毛,與曾李會師,金陵豈不是指日可下。長毛一亡,那一男一女的江山可就穩固了。」
四喜恍然點了點頭。
「想不到僧格林沁這樣糊塗,他抓了陝商和晉商,就等於自己斷了自己的糧餉,這些軍隊被困在城裡,捻子就可以在西北坐大,至少能牽制住蒙古鐵騎。」王天貴與張廣發所擔心的此消彼長,也正是蘇紫軒所日夜考慮的,只不過她心中的「彼與此」,卻是清廷與叛軍。
蘇紫軒在心裡默默謀劃著,一個身影不其然闖入腦海,她有些煩躁地搖了搖頭。古平原,這個人居然沒有被抓起來,是運氣好,還是他又要有什麼出人意表的動作,蘇紫軒自問算無餘策,唯有想到古平原時,心中卻總是帶了些忐忑。
「喬東家,我瞧你有些心神不寧。」古平原一腳邁出大獄,側頭擔心地看了看身旁的喬致庸。
喬致庸平素一向是波瀾不驚,笑嘻嘻滿不在乎,如今一張臉卻白得嚇人,別說笑容連血色都不見。
「古掌柜,我是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順便再想想救人的主意,告辭了。」喬致庸竟是匆匆而別。
古平原皺皺眉,方才在獄中,雷大娘說那蘇公子指名道姓要找與康氏有舊誼的人,說是能施以援手,問尋不得,失望而去。喬致庸當時聽後身子微微一震,自己就站在他身旁,也感覺到了。這蘇紫軒行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他究竟要做什麼呢?
「啊……」古平原正在出神,忽然一聲尖厲的慘叫從不遠處的街市傳來,緊接著接二連三同樣凄慘絕望的哭嚎聲此起彼伏,大太陽下把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大街上已經有不少人往聲音的來處奔去,古平原也快步趕了過去。等到了近前一看,依舊還是那些商人的家眷,她們已經繞著古城牆走了一圈,個個困頓不堪,也不知為了什麼,卻如入了魔一樣,披頭散髮地大聲哀嚎,聲音凄厲無比,聽得人直想捂住耳朵。
「這是怎麼了?」古平原揪住旁邊一個沽酒的漢子,急切地問。
「有人把康家大爺被抓了的事兒告訴她們了,生路已絕,能不哭嘛!」
「你再往前看看。」那漢子又一指前面的一家小票號,「那家掌柜的也是剛得知消息,趁人不備就上了吊,正往外抬屍首呢。」
「這又是為何?」古平原又驚又怔。
「他的錢都放給了這些商人,如今吃了倒賬,除了一死也沒別的路走了。你瞅著吧,再過幾天,這滿大街都得是出殯的隊伍。」
古平原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康家大爺擔心的事兒終於發生了。他茫然地抬眼望去,看見蘇紫軒帶著四喜站在街對面,也正瞧著這一幕人間慘劇。
「小姐……」四喜是親手辦這件事兒的人,如今結果出來了,她身子有些微微發抖,避開目光不忍再看那些人絕望無比的臉。
蘇紫軒一張臉如玉雕般沒有任何錶情,卻始終盯著那些呼天搶地的家眷,彷彿那是把一顆心打磨成利刃的爐火。
「蘇公子。」忽然有人叫,主僕二人這才發覺古平原站到了面前。
「你要做什麼!」四喜擋在蘇紫軒身前。
古平原也不管其他,緊盯著蘇紫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聽著,不管你要做什麼,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說完,一轉身大步離開。
四喜驚訝地輕呼了一聲,「他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蘇紫軒看著古平原的背影,瞳孔忽然縮小,如同看見了一團烈陽,比起這團烈陽,方才的爐火簡直微不足道。
古平原直覺地發現蘇紫軒是始作俑者,但無憑無據也不能用來洗脫康家的罪名,而且他相信憑著蘇紫軒的精明,絕不會留下半點蛛絲馬跡給人抓把柄。
他要走的是另一條路。
方才嚴仙兒說了兩句晦澀難明的話,他本來不解其意,可是到了臬司衙門後,臬台大人一番言語卻把嚴仙兒的啞謎打破了。古平原這時候心裡透亮得像一條山間小澗,清澈見底。自打到了西安,他覺得自己始終是在一團雲霧中撞來撞去,如今終於雲開霧散,對於眼前這個局勢應該如何去解,心裡明鏡一般。
可問題是,解藥在山裡,山路上有老虎,要採藥就要冒生命危險。
「黑水沼和僧格林沁,哪一個更可怕?」古平原問自己。
自然是僧格林沁。進了黑水沼,運氣好還能出得來,可是惹了僧格林沁,必定有死無生!
「非捅一捅馬蜂窩不可了。」古平原把自己鎖在客棧房間里,一個人都不見,王熾在外面把門拍得山響,他只當沒聽見,從郊外回來的常玉兒也來叫過他兩次,他還是不理。
他把整件事在心裡翻來覆去想了大半天,嘴裡不停念叨著「移去刀兵,其利必多」,「利從禾上來」。常玉兒把耳朵貼在門縫上,仔細地聽,聽完了迷惑地問王熾,「他在念什麼?」王熾一臉倦容,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跟著這個瘋子朝奉出門,果然不吉利,生意沒做成也就算了,只望他不要再發瘋搞出什麼事來。
二人直等到天色黑透,已經打了定更,這才聽到開門的響聲。
「古大哥。」常玉兒擔心地迎上去,古平原沖她笑笑,舉步就要往外走。
「古掌柜,你去哪兒?」王熾跟上一步。
「救人,不,是做生意。」古平原想了想,重又說,「是做一樁救人的生意。」
王熾神色不豫,有些不耐煩地說,「咱們趕緊回太谷吧,此地已經沒有生意可做了。」
「你說錯了。」古平原重重拍了拍王熾的肩頭,「還有一樁大生意正等著我去做!」